樾下春笙

缘来都是自在,嗑则强求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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凹三:Day_of_Soliloquy

 

【霹雳|邃墨】无崖

- 《无崖》

- 邃无端x墨倾池

- 全龄向

- 短篇完

- 原著背景/玉离经有酱油一滴/席断虹有酱油一碗

《因梦》     《春衾》上     《春衾》下     《应酒》     《无崖》

>>写着写着就变长了。老墨这个人总觉得很难讲透,有时候觉得他一恍惚就决定下来然后拼着命做事,有时又觉得他容易犹豫、容易三思,只有苏是不会变。无论如何,终归他和无端在一起是好的,他们看得到光,也看得到火。一年多了,还在邃墨坑里爬不出来……前几周新剧看到无端那么想念圣司,心疼quq


无崖

◎ 苏樾笙  笔


或者是一瞬、一息,总归是快的,时便已近了秋节。从苦境的北面吹来的风簇金泼墨似的点染了旧年手植于院子里的枫树,那些看起来好像干透了的红叶一片一片绽开在枝梢上,连带着那点郁黄色的琉璃瓦也被迫黯淡了稍许。

算起来那些被困于壁洞的日子早像个久远前的噩梦,邃无端甚至感觉自己几乎要把潮湿的空气给彻底遗落在故去的时间里,然而单锋案却并没有多大的起色,相似的手法在每一条线索上像一团火将所有可能和真相焚烧殆尽,他来不及澄清自己,甚至也来不及救谁性命。他如同被儒门,或者换成更特别一些的人名,包裹在柔软的棉花中,稳定、安静。德风古道的新主事当是圣司的昔日同窗——邃无端很容易从他们谈话的方式与称呼中揣度出来,大概因为旧时里的美好和确实不值得信任的证据,故而玉离经并未寻他麻烦,反而顺水推舟予他落下许多人情,可邃无端并不觉得高兴。墨倾池常常与他同去探查,他们试图与所有曾经面对或者知晓蛛丝马迹的人交谈,可这除了为那个仍处于迷雾中央的阴谋者提供灭口的目标,似乎毫无建树,邃无端有些着急,但墨倾池反而没有任何慌乱与不安,甚至连一丝焦虑都不曾使人察觉。

儒门里暗潮涌动,邃无端能看到最昭然于表的样子,亦免不了去想象那沉默以下的部分。玉主事在例行早会上从容不迫,诸位监察则围绕无聊的琐事徘徊不去,圣司站在一侧,抿唇不言,那眼里的光却深重如同暗夜。他不知道圣司是否已有决断,也未知圣司是否与主事有所商量,他明明在案子的中心,可镇日竟与无事为伴了。

按理说,邃无端应当怀疑,比如圣司大概向所有人隐瞒了什么,或者正在布置一个巨大如深渊的棋局,墨倾池给了所有人去这样思考的机会,并且从未试图辩解过。他自然有独自出门查访的时候,有时是一两天,有时则要延长至旬日。他匆忙地来去,步履极快,反倒是神情却安定从容,仿佛天大的事情亦无法令他俯首。不过圣司从来就是这样的人,他好像已经与那些花木没有什么不同,是冷淡的、客观的,甚至是苛就的,如同不需要任何喘息。但邃无端又隐隐约约要去想墨倾池并不是如此的,他仍然记得某一轮明月,或者某一杯酒水,像薄雾微光,朦胧柔软,令人眷恋。

圣司让他感觉到眷恋。

他是剑,他亦果决。邃无端经常在一些时刻察觉到犹豫,他无法说服自己做出决定,这通常是因为没有找到完美的方法。这一套考量的逻辑在过去早已经过墨倾池的教导,而他学得很好。他知晓如何应对糟糕的局面,并且适应接下来甚至会变得更加无可奈何的景况。他了解蛰伏,他还清楚什么是韬光养晦。可通常而言,邃无端并不那样去做。他也很少有这样无所事事的时候,因此极少思及这样的问题。而此时此刻,也许应该说是自他走出崖洞,却好似进入了一个更为驳杂的谜团里,以至于竟不自知地权衡起了过去与未来。

邃无端望向远方,那遥远并没有太过遥远,他只看了一眼,就被不过十来步外的篱墙阻隔了视线。

 

这一整个暮春初秋的日子,他都在寻寻觅觅。在终于找到邃无端之前,墨倾池已经探访过许多人。有些在他未来得及见面时就魂归西天,有些则三缄其口,只给他一个模糊而笼统的说法,甚至还有些更使他深陷于泥潭。然而墨倾池并不觉得满意,他仍没有得到合理的解释,也没有找到横跨数十年未露马脚的罪魁祸首。

于是墨倾池便觉得自己已经休息太久了。

尽管他其实根本没有停下过。

可是不是停下过又有什么区别呢?他缓缓吐出一口气,那阵气息散进风里。

他找到了一介妇人,初见时正着一身红地旗袍,唇色如脂,乌鬓微湿似盘云般浓密。这个人实则并没有让墨倾池抱以多大的希冀,左右细算,虽有肇事者常踞于此,然究其所为,更近似连带,而若要言之有什么值得隐瞒的秘密,却终是有些超过。墨倾池无法说服自己把这个人当做幕后的黑手,他甚至不能坐实这个女人与邃无端毫无干系。

他替自己在跨进院门前寻了一点空隙,平静无澜,正如昨日、前日或者明日无二,这是墨倾池擅长的,他需要,他也必须为邃无端找到最后的因果。他忍不住记起很多年前的事情,像是那些浸透了露水的石桌与石凳,又或者是温热后被夜色冰冷的茶迹,在所有晦暗的中央是某一个少年,他甚至说不清楚自己什么时候注意到了少年,不过是年轻的模样,眼睛里藏不了东西,却锐利得如同一把名剑。他曾以为自己会成为这样一柄利器,是自矜自持,于所有颓丧间坚定地扎根在松软的泥土上,他不会动,更没有放弃,却觉得疲惫了。这种疲惫来得莫名,但并非无迹可寻。他知道在那些离开德风古道的日子里,已见过太多令人失望的东西,有时是为一些愚蠢而不自知的念头,有时则为自私利己的人性,他本以为自己仍守着初心,可疲劳无力终于降临到他的头上。墨倾池觉得自己几乎要提不起一丝精神来做一点积极的准备或回应,他再度见到昔日的同窗时已经宛如一滩死水。

他看起来实在太过于冷静了。

甚至是某个时刻面对着突如其来的不告而别。

 

那时有一个做下工的小厮来传话,说邃无端畏罪潜逃。

墨倾池却只像听完了例行汇报,与平常样子并无差异,他面无表情地颔首,同时让人离开,然后在圈椅上正襟危坐了两个时辰。他一动不动,正如曾经希冀自己的那样,随即起了身,他带上剑和一小袋碎银,他需要一个漫长的离开和只身一人的孤独。这些带给他冷静,以及固守自己信念的愚蠢。

那虽然听起来当真是痴念,也是惘然。

他不能看着邃无端的眼睛说不曾有一刻犹豫。

墨倾池犹豫过,他也怀疑过,他日日被自己的噩梦困扰,可他却像生了根似地无法不让自己去信任无端。在和无端分别的百年里,每一个日落的喘息,他都会想起自己尚在德风古道的日子。最初邃无端还穿着深色的短褐在自己过了课时后会路过的小径上打扫落叶,后来便换作了青灰的直裾深衣,身量当是长了些的,眼神里却仍是赤子模样,再往后他教无端习剑,群青色的衣裾上填满了孤鹤与幽兰。那料子还是墨倾池去选的,布店里唯独剩下的那三、四尺都教他给收起来,待回转了院落,就唤人拿去剪裁成门内儒生穿的样子。他盯着小厮送来的成衣,微微笑起来,又觉得苦恼,板着脸告诫自己切莫逾越。墨倾池知道无端究竟有怎样的心思,那是平静与广大,只是现下才露出一角小池,他隐隐约约地期待着若有朝一日,这个少年会变成何等样貌。

那都是好的方面,可墨倾池还会忽转就臆想出自己并未见过的场景。也是无端,穿的仍是那套群青的衣衫,只衣缘上嵌着血样的猩红,周围倒了一片儒生,面目模糊教人看不清楚。他知晓自己正清醒地看着无端,却觉得脑中恍恍惚惚,少年的侧脸被月色映照如玉,几点斑红便似玉有瑕。

很多人都曾与他讲过,邃无端的父亲是畏罪而亡,邃无端的母亲亦有失察之责,两人皆有负于德风古道之训,何况无端也只是一介戴罪小子。

“你怎知他做不出这般的事?”

那可真是诛心之言,墨倾池有千万种反驳的话语,却最后不过闭上眼睛,他当能给无端一种清白。他领少年入门,教他是非,却还未让他懂得取舍,如何可以放手,又如何就任由一个活人平白无故地挂着不知真假的罪孽消失无踪。

那是墨倾池很久前就不断在做的事情,直至如今仍尚无结果。

他甚至觉得自己和那时让他觉得疲惫的东西已经一模一样了。

 

墨倾池站在院子的柴门外,象征性地扣敲,过了不长不短的一阵子才有女声应门,且从内侧拉开了木闩。墨倾池推门进去,冲院子的主人点了点头。两天前他头次遇到这个叫席断虹的女子时已经能看出无数重压堆在她的肩头,并且此时尤甚,那是因为时间、秘密和偿还不得而构成的乌云,从过去到如今始终徘徊不离。他能看出来,或许是因为和自己太过于相像。墨倾池坦诚地知道,他抱着终有一日会说出的秘密,那东西说出来令人感到肮脏和龌龊。

“听闻前几日有无名剑客路过此地,不知夫人是否知晓那人来意与去处?”

红衣女子略微愣了一下,随即敞开门迎墨倾池进去,“我……我并不认识他。”

“夫人口中似有犹豫?”

“……我不认识那剑客。”席断虹停顿了会儿,接着又复述了一遍先前的话。

“既是如此,那夫人知道邃无端吗?”

女子像是被吓到了,她扯着手里的巾帕,眼神带着犹豫和惊惧,但她却仍然沉默着,并不去接口墨倾池的疑问。

“感谢夫人,我当已明了。”墨倾池见她反应,不过一转念,大抵猜出了点陈年旧事。这说起来倒也可算是一桩成就,得亏是玉离经允他到藏书阁里彻夜翻阅,拼拼凑凑让他明白过来圣剑遗失后又生出多少事端。那几日烛火通明里,墨倾池惊闻于法儒尊驾之胆魄,敢在众目睽睽下行权宜之事,确非常人可及。却也正因有此,他为无端亦感到高兴。茫茫人海终非仅他孤身,若无端知晓他母亲尚且在世,当是失而复得的喜讯。墨倾池受了百年在单锋罪案上的挫折,这一折倒像是个奖励,忙碌里终是生出些好事来。唯独可惜在罪案了结前,母子二人尚不可相认,然到底是个美好的念想。

而席断虹看着墨倾池的眼睛,片刻道,“你若真的明了,便当知我难处。”

“夫人放心。”墨倾池施了礼,罢言即走。他自然是知道的,儒门内事务未清,席断虹便是不该存有之人,再兼之她和无端之间的关系,若是此时现身,反是为人徒添难处。三教疑案的名号即是枷锁,向来由人奈何,或许真假与是非亦是虚妄,当年情景与今日沉寂,在他眼里已成刺目星芒。墨倾池如今重新立在德风古道的门内,却渐渐觉得离此处竟越发遥远了。

从席断虹的住处到德风古道略有一段距离,恰巧让墨倾池能细细想明白未明的关窍和对无端该如何自处。他自然不能与无端和盘托出,少年失家已有百年,惯常了独自一人领受风波和责难,若是一时片刻得知母亲多年来委屈与舛折,未免不会有意气之争。墨倾池无声地叹了口气,他实在不愿在邃无端面前说谎。倒不是说无端有什么天赋能揣测出真相,辨识真假,况且以他和无端的关系,或许少年真知是谎言,也宁愿要为他圆谎。他皱了皱眉,墨倾池顺理成章地测度无端的举止,可却是他最不愿看到的。

他不能欺瞒自己说见到无端对他信任而感到不快,却矛盾地又不愿无端以这样的身心与情感对自己深信不疑。墨倾池并没有这般好,他担不起让无端为自己刎颈以交。也许无端觉得是自己领他入门,也曾少许地为他遮掩风波,但墨倾池并不能把自己当成某个人的施恩者。邃无端是自己用本质和天赋吸引了他,而墨倾池不过是个推波助澜的旁人。他并不希望邃无端有朝一日为他与众人决裂,或者难处,这是终将有的,他清楚地知道某个秘密引爆后的结果。他了解无端,为权宜少年会忽略自己的未来。可墨倾池觉得累了,甚至还忧虑这种疲累会拖垮一个本该被委以重任,进而有所成就的人。

邃无端不是他的,而他也不是邃无端的。

这不过是墨倾池决定选择邃无端罢了。

 

路边苇草生了满丛,相互交叠着簇在一起,墨倾池想起那日无端说要和自己更亲密些,于是他看着一汪明澈便安心地拥住了。他确实以为单锋案即将水落石出,而德风古道主事又由玉离经称任,似乎一切都往完满而行。若是当真事情得以解决,他与无端情意虽尚需手段方可托出,但究其阻力当不致太多,纵使无法像平常儿女,有婚嫁相送,子孙绕膝,可能与山月清风同伴,又如何不是上上之喜。

于是他放任自己去寻了快活,这一交托却叫无端再不能回头,他亦再无法假以掩饰。

墨倾池站在德风古道的匾额前,竟生出些后悔。

那是悄然的,他不为这情意而悔,却不得不为无端而悔。想来无端是不愿他后悔的,这本便是两情相悦,每一瞬的共处都能让人觉得如合春花秋月,旧时人言“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竟是无错。一刹那的欢愉与放肆,如今则成难当局面,墨倾池无从去想,他思虑再三仍无两全之法。而此时,却只得将无端母亲之事亦瞒下。他几乎要忍不住苦笑了,当年谁说儒门圣司心清气傲,算无遗策,如今这个人有千万种办法,却觉得自己是无路可走。人事倾颓,江湖莽汉与儒门鸿士,甚或是逍遥侠客,又有何种分别。

墨倾池跨进了门,穿过两条游廊便入了自己府宅。他略微抬起头,就见到邃无端倚靠着亭台的栏杆,仍是端正的样子,坐得恭谨温良。少年历练,如今细看来与百年前确是有所不同,只那双眼睛,那脊背,是旧年澄明挺直模样。他不由莞尔,面上却还是淡然。邃无端盯着远处看得认真,墨倾池便也顺着一同望过去,那里并无美人嘉卉,一排枯槁的木栅立在低矮的灌木边,后面则已是高墙,朱红漆、琉璃瓦,衬得前头焦黄颜色黯淡无魂。墨倾池没有唤他,少年神情专注,那远眺模样未知是在烦忧或者仅仅只是在驻足而望。而墨倾池便也停了步子,邃无端似有觉察,转头而道,“是圣司。”

墨倾池一身风尘仆仆,冠发稍乱,想必方才回转此处。邃无端眼中颇有急切之意,“圣司……圣司此次可有所获?”

“虽尚无确凿之据,然线索已在眼前。”他说得笼统,数语仅描绘了一番时下情形。邃无端则踌躇片刻,却终未说出话来。墨倾池觉得奇怪,便问道,“无端是否有别它奇遇?”

他晓得前段日子无端也出门去寻线索,隔了三日方回归德风古道,时人问他,无端亦未有多言,只道是所得泛泛,不曾有超出前人整理索辑的。其时他也疲于奔命,虽举手投足间似纵泰山立于前亦岿然不动,但到底如何是只有自己才知道。此刻听到无端这般讲,已知那几日里是生出了让人困足的事情。

“何妨说来同参?”墨倾池又问了一遍。

邃无端的视线看着海崖纹边翘起的履尖,“圣司可有仅凭直觉的时候?”

“自然有。”

“那圣司会信任自己的直觉吗?”

邃无端的问题让墨倾池些微愕然,“有时偏信,有时则否。”这是个折中的答案,但显然绝不是无端想要的,他很清楚,故而以此作答。

“如果那个人给你的感觉非常熟悉,甚至让人有某种不可思议的大胆猜测,那圣司会还会信吗?”无端终于看向了墨倾池。

“倘若心中所思让汝对历来传说的事实动摇,或许便是难解谜题的转机。”他说得晦涩沉重,仿佛想要用这些言语遮掩一些和另一些真相。

“圣司会去求索吗?”

“会。”墨倾池说完此字,忽然轻松起来,他看着邃无端,“求之于真是为解惑,然人伦情理与外在局面亦为其中影响,凡寻迹者,务必明剖条理,宽谅其情。”

邃无端像是想到了什么,又问言,“若情意可体,而事非雅正呢?”

“则体其难,秉中正。”墨倾池说得毫无犹豫,这六字如同在他心里滚过多遍。他一生都试图为此做下注脚,直至如今模样终不可得,甚至变得遥远起来,确是他之遗憾。

邃无端颔首,如有所悟,然后他冲墨倾池弯了唇角,露出一抹少年似的笑意。他好像下定了某种决心,并且很快就将要去做。而那笑意,则仿佛已经预示了事情本身。墨倾池不是江湖神棍,他掐指亦无法算出此时此刻所为究竟是好或坏,可是邃无端的笑好像替他驱散了一些阴霾,那困境至少是令人高兴的。

“多谢圣司为我解惑。”邃无端和墨倾池言谢,自他们真正亲密起来后,受于墨倾池的坚持,实则已极少这般郑重。此时邃无端并未施礼,但语气中却全然是恭谨的。

“汝与我又何须言谢。”

“圣司过去曾授我,事有大小轻重,如今圣司所解恰是对无端十分重要之惑。我想唯有这般言谢方可传达,”他顿了一下,脸上倏然浮起薄红,续道,“但之前圣司也曾希望我不必苛求于师生或别他仪礼,不妨可以亲昵一些……所以便想省却行礼,然谢辞却终是要的。”

墨倾池眼神愈见温和,他拍了拍无端的肩膀,便不再多言。他忽然又想起归来路上念及的零零总总,竟不知是否该重新冷心冷情起来。

 

这天别后,又过了几日,邃无端向玉离经告了假,说有事要办,便离开了德风古道。墨倾池旬日未见邃无端,方知其尚未回转,而行踪亦不明了。是莫名情境,然他思绪不过轻转,便择了一个方向径直而去。

墨倾池穿过树林,将要临到席断虹住处,还未走近,已能听到交谈之音传出。他不再向前,只从枝梢间遥遥望去。

邃无端正站在红衣妇人跟前,眉眼间尽是孺慕之意。席断虹并未上前搂住久违爱子,两人隔着半臂宽的距离,神情温柔亲爱却谨慎地留出适当的空隙。墨倾池知道二人并未真正相认,只在心头煨了一点火,然后像两个一见如故的陌生人,相互道着问候。他沉默着看,一时间也不知在想着什么。这是异常温馨的情景,却又让人觉得有浓重深沉的悲哀寄在里头,说话的人殷殷切切,似一床棉花软而暖,唯旁观者如枕玄冰,那江湖烟雨里的寒暑悉数而入,侵人心肺。墨倾池不知自己是否当闯进这一阕怀思之中,他若踏进,则暧昧不决的氛围将登时变得疏离又黯淡。

墨倾池并未经历过这般难熬的时刻,人在跟前而不得相认,何等苦楚。总说天地广大,少年有志,好像只要闯进武林的熔炉里,便终有机会建功立业、天成佳偶似的。他看过太多抱着浪漫与豪情迈腿跨进了腥风血雨的,十之八九成了泥沙与尘埃,而那极少数的也鲜有持之以昔日心念。他在辗转刹那,又忆起初见邃无端的时候。

他不常回忆,决定多是三思后的,其间种种变数亦早加之考量,于是回忆就成了慌张。

所以墨倾池很少回忆。

但他喜欢在枫树或者什么廊亭里记起偶遇无端的情景。

 

然此时墨倾池并未继续想下去,北面来了一阵腥味的风,刺骨肃杀。风是无色无味的,但风却湮灭生机,而跟着枯萎的荒草行来的则是失踪几日未见的哑声剑者。仍套一件粗布罩甲,胸口直插一柄灿金长剑,气息宛如走尸。剑者并不抬眼看,低眉垂首似无觉无闻。而后他在阴风中拔剑,零星血滴顺着刃滑到泥地上,跌成一滩深红,在剑还未举稳的霎那间,人却动了。剑客速度极快,瞬时已划出十几道刃光,那光冲着席断虹而去,邃无端匆忙出剑应对。不过晚了半刻,那快剑便刺穿了儒袍,再一息,地动山摇里脚底现出裂痕。

情况陡转直下,邃无端急于护住席断虹的要害,故而仅守非攻。红衣妇人且挡且退,已退至悬崖边上,她又向后迈了半步,几枚石子掉进深渊里。她着急地张望,邃无端仍在和剑客缠斗,片刻功夫已过了数十招。

墨倾池看得清楚,他想瞬身而去之时却被无形风阵给阻挠了。这一步便跨进了阵中,方才的风与云皆成腐草莹莹,这阵里漆黑无星,仅有那点弱近不可见的微光。危险近在咫尺,而生门却踪迹全无。墨倾池试着前行,不过瞬息,周遭景物浑然一变,远处青山紫黛,绿草如茵,只天色还是暗的。未及再想,树林里便有少年声音。

“行至此处尚未见有汝所言之人,只怕是蛇心毒策。”

“未到黄河,恐怕他贼心不死。”

“所言甚是、所言甚是。”

是二人交谈,而被讥诮之人则全无声响,细听步伐,却有十数人之多。

墨倾池闪身掩进树丛阴影里,来人皆着青黑儒袍,提剑驾马,其中有两人穿的则是掐白边续褐色衣缘的长衫,而众人围住的却是教人熟悉的面容。他自然是认得的,渗着漂亮莹紫的瞳孔,有些见瘦的脸,这是邃无端,只是和墨倾池久远记忆中的少年并不太相同。少年神色透着冷凝般的淡漠,一袭群青儒衫,猩红为缘绕了满身。

墨倾池在群叶间怔愣。

这竟是他的梦魇。

而他不及反应,但见邃无端眼神一凌,手中长剑便已染血。

他只余得自己在林间沉默,心却不受控地沉了下去。

墨倾池有时候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更怕邃无端做了不可挽回的事情,还是少年平白无故身亡异土。他百年里总是竭尽全力忽略这一点点的不可考。他拼命回忆少年站在熹微的光幕里一板一眼地回答自己,“我并无恨意,只觉自己未能在德风古道一尽心力。”

这是明亮、纯粹,较谁都更为不沾俗气的剑者、儒生。

也是让他在未明晦暗里重又见到幽幽火光的少年。

墨倾池闭上眼,待他睁开,面前景色已异。青山未改,而浓云密布,一片雷雨前兆。还是十几人的队伍,邃无端被围在中央,周遭皆是黑衣挂身的死士。如此气氛,显是一触即发的局面。黑衣人招式齐整,手中利刃晃亮如镜,只一刀便是少年呕血情景。邃无端看起来受伤沉重,却颤抖着仍不肯倒下。苍白面色映在他眼里,恍如日影。

他忍不住将手握了又松。

墨倾池当然明白这不过皆为幻影,是边帐点火,只求自己一时疏失。可他却乱了,倒没有多少手足无措,只他听得到那一点平静像水雾一样被戳碎了。

邃无端披着血色,以剑为杖,柱地而立。墨倾池在树后,则似一团影子。

随后他动了。

他移到邃无端的跟前,举的是明意征圣,金色流光散在昏暗里。他轻喝招式,剑风如卷,锐锋不过沾身,那些黑衣刺客便化成了烟。而在白茫腾起的刹那,背后冷光已逼近脊背。墨倾池似早会于心,他顺势回身,一剑刺穿了邃无端的人形。那人形并不如黑衣人即刻成灰,反而挣扎着向他贴近,血迹映在瓷白面色上显得突兀又可怖。他想再下一剑,却恍了恍神。

“邃无端”好像就是为了这一时机,那伤重当颤抖的躯体和咬紧牙关仍在落下的血在此时已然消失,人形猛力扬出掌心攥住的东西,粉尘似地飘荡在两人周围。墨倾池闭了七窍,剑刃上已运了三成功力,“邃无端”在他面前化成满目血雨。

“深情与薄情,你倒是一念之间。”这声音飘渺苍老,最后散成茫不可闻的气息。

墨倾池没有回应,他凝神循着声迹,而后在空旷的静默里挥出一式锋流千瀑,破了阵心。风阵一毁,阵窍中的一块玉玦摔到地上,随即裂成两半,似不能再合而为一。墨倾池未及收玉,抬首便见邃无端被打落悬崖。他更不及想,身随念动,右手已环住无端,方记得该用剑止一止他们下坠的势头,并寻回到地面之法。邃无端恰从昏懵中清醒,吐了一口血在墨倾池的衣襟上,染得明黄衣料泛着橘红。

无端说,“圣司?”

他有些微怔,“圣司怎会在此?”口吻好似两人正在哪处烟雨楼台错身邂逅。

“吾有事想与席断虹一谈,适逢汝受袭,倒也是不费此行。”明意征圣在崖壁上划出一道深痕,墨倾池借力使力,把邃无端抛了上去。

这电光石火的瞬间,墨倾池却觉得从未如此灵台清明。邃无端于他意味着什么?邃无端在他漫长而逐渐枯槁的性命间仿佛何如?而他又将从初逢至重逢的历程中幻变为何?他希望与无端穿过什么样的历史或困境?太多在百年里彷徨和犹豫或无从回答的种种,便在此时得到了箴言。

玉离经赶到的时候就只见到少年不要命似地扑到陡峭石崖上喊圣司名讳,席断虹在一侧攥着红巾,口里还含着未尽的“吾儿”两字。向来从容的玉离经一时无言,未及阻拦无名剑者,亦未知自己是否当也跳将下去看一眼同窗现况。不过墨倾池从来算得准,这片刻已三两腾挪,跃到离地面不过几尺的地方。邃无端欣喜非常,眼睛里禁不住地噙着点莹莹的光亮。而墨倾池则再运三成力道,便立在无端方才掉下去的地方,神色如常,仿佛在鬼门关行了一圈的人并不是他。

邃无端觉得自己还揪着心,他侧过脸看着面前的墨倾池,却没说出话来。

“无端,静心。”墨倾池的语气里带着丝笑意,“无妨。”

“我以为是自己未能做好。”

“本没有百分之百的好坏,若是汝觉不枉,便是值得。”

“圣司知道我不是在说此事。”

“于吾也是同样。”墨倾池顿了顿,如此说道。

“圣司……”邃无端好像全然忘记了刚才那命悬一线的险境,百千川海和万里崎岖皆如烟云过眼,他听到墨倾池和自己说的,若有一日他们不再缠于旧案,若有一日往事得以拨云见日,他们便得一个无牵无挂的未来。

邃无端不知道没有挂碍的圣司是否仍是他过去曾熟悉的圣司,但不会有什么更坏的。或许他们仍住在德风古道,或者迁至他方,百年前他尚许自己为儒门忠义尽瘁,百年后他亦许自己行一条未曾走过的路。

于是他接着那句名唤,“我也同样。” 


>>另附36的链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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